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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红旗歌手”刘媛媛自传《我歌,我快乐》(11-20)

来源:哔哩哔哩 发布时间:2023-05-27 23:09:39 分享至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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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资料图片)

-- 11、一首歌的代价 --

我上学要走的一段路,不长,也不短,最大的特点是干净。行政要地嘛!其间经过一个大门,那里,对我有着绝对的诱惑。这种诱惑来自门上挂的一块牌子:新疆歌舞团。

每天,门里都会传出丁丁冬冬的琴声,有歌,有舞。

“哆——咪——梭——咪——哆——”

“一打打,二打打,三打打……”

“大家听好了,再来一遍,注意节奏啊,预备——起!”

类似的声音其实很单调,重重复复,一首歌唱唱又停,停停再唱。但在我耳朵里,这些都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之一。有时即使没声,我也会在那静静站上好一会儿。

若干年后我把这事说给朋友听,朋友一句话就定了性:“虔诚!你那时候绝对是一种虔诚心态!”

是啊,虔诚。

某个黄昏,我溜溜达达往家走,就听到歌舞团里飘出一阵溪水似的童声合唱,清泠泠,像阳光一样滑过我的发梢。什么歌呀?我就像颗细铁钉,面对大门里那块吸力强烈的磁铁,嗖一下就飞了过去。

越过一蓬迎春花……

绕过一棵龙爪槐……

穿过院里另一面墙下的拱门……

歌声变得很近很近,如湖面清风,渺渺软软,轻轻裹住我小小的身体。

好舒服啊。

台阶上就是排练场,一级,两级,三级,哎呀,怎么啦,谁抓我的脚呀,别抓,别抓,我想听那支歌,一定要听的呀。

我知道自己是被台阶绊住了,而且正无法控制地倒下,排练场的大房子,以一种很怪的角度倾斜着,倾斜着……

我睁开眼睛,已在医院里了,全世界都好像是白的。妈妈在问着什么,爸爸用手探我前额,妹妹用不知所措的眼睛盯着我。那一瞬间,我什么也没听见,脑子里使劲在想,一首歌,一首歌,一首歌。旋律呀歌词呀,是什么样呢?可心里就像床边那面墙,白白一片,什么也没记下来。

我一急,眼泪就如雨溅窗台,吧嗒落在被子上,嘴里还喃喃着:“怎么记不住呢,怎么记不住那首歌呢……”

看情形,我爸我妈明白了一大半。

爸爸说:“都这样了,还惦记歌哪?脸上要长个疤,以后怎么唱歌?傻妞!”

出了这事,妈妈管我更紧了,可我心头那个结,怎么解也解不开。

从那之后很久,那首歌就像捞起来又丢回海里的一只贝壳,再找也找不到了。

-- 12、报纸媛媛 --

我又一次听到那熟悉的旋律,完全是一个偶然,注定的吧。

一个秋天的夜晚,爸爸拎回来一台双卡录音机,“燕舞”的牌子。现在,很少有人想起这个牌子了,消失了。当我们的房间只愿意存放“索尼”和“健伍”之类的套机时,“燕舞”也只能成为记忆深处一片小小的叶子,它跟我们的童年一样,和我们有了不可追回的时空距离,即使是张照片,也黄出一层沧桑了。

一盒附送的试机带,很快被我放到带仓里,之后,似曾相识的旋律就响起来了,清泠泠,一下挤满整个房间。

那歌,叫《采蘑菇的小姑娘》。

那年夏令营,篝火晚会出节目,我唱的就是这歌:“采蘑菇的小姑娘,身上背着大竹筐……”唱到后面“噻啰啰啰啰啰啰的噻啰的噻”时,篝火旁掌声一片,真是潮涨潮落的样子,刚退下去一阵,又漫上来一阵。

回到家里,妹妹极其兴奋,大声叫妈妈。

“媛媛媛媛,快过来,看看今天报纸!”妈妈的脸潮红,手里紧紧捏着一张《乌鲁木齐晚报》。

“啊,是我们家报纸媛媛回来啦?要签名的喔!”爸爸也很快从里屋走出来。

“天啊,上面的照片真是我吗?”

那一刻,我的心像蝴蝶一样飞起来。

上报纸,对一个孩子而言,真像做梦一样。

为了我的上报纸,妈妈专门带我看了一场高规格的晚会。那些曾经像月亮一样远的明星,蒋大为呀,德德玛呀,程琳呀,都下凡啦!他们一个个光彩照人,在舞台上歌而又歌,真实得让我心跳。

妈妈用心良苦,带我来,绝不只是让我看热闹,对每一位出场的明星,她都用一种冷静的语言做出评价,以此影响我。

我一直认为妈妈是一位伟大的母亲。我听过一句很像名言的话:“世界上没有不称职的小孩,只有不称职的父母。”从这个意义上说,我的爸爸妈妈是属于称职的那一半。

我相信,我童年和少年时的很多细节,甚至只是小小的一句歌词,都和我后来的人生之旅有关。我的改变和被改变,来自许许多多数不清的话语、场景、行为、事件,来自我身边每一个人身上思维和品格的不断影响。这样的推断,适于每一个孩子。

上报纸事件,在我人生的破茧时期显得尤为重要。

事实上,一个孩子独立人格的确立,正是从发现“我”开始的。一旦获得一种巨大的肯定,也许,孩子就会更迅速地在心里挖出一个潜力无限的“我”来。

职业围棋竞技有一种现象,某位棋手长期居于人下,从棋的内容看,几乎可以断言他“棋力平平”。可是有一天,诸多因素交杂之中,他巧巧地就拿了一次冠军,“天元”也好“名人”也好,总之是登顶了吧。之后,人们会突然发现,他的棋渐渐有内容起来,即使不再拿冠军,名次也始终位居前列。

细细想想,这其中,涌动的应该是“自信、激励、潜能和责任”的合力吧。

“做而快乐”,没有人不喜欢快乐的东西。

我对音乐的梦想,在那一时期,渐渐清晰而明确起来。

我开始以一种空前的执着练琴,练歌,并很快获得了回报。

小学五年级的时候,我凭借一曲名为《踏浪》的歌,获得了全自治区少儿歌唱比赛一等奖。

-- 13、实话为什么不能实说 --

人的生命存在无数片断,有暖色的,也有灰色的。

也就在五年级那个学期,我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比较大的伤害。

我不知道有一位任课老师为什么一直对我成见深深,世界上有良缘善缘,大概也就有别扭缘了。

开学第一节数学课,那位女老师就怪怪地看我,那通训斥,实在有点莫名其妙:“刘媛媛,你是从三年级直接跳上来的吧?你认为自己很了不起吧?上我的课,你就得认真听,别像松鼠似的,尾巴翘老高!”

奇怪了,我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,怎么就翘尾巴了呢?

我举起手,站起来很平静地说:“老师,我没翘尾巴,我一定认真听您讲课。”

那位女老师呆了一下,提高声音说:“你果真厉害,还跟老师顶嘴呀!行,你还想说什么,一起说。”

就这样,我哪还敢说什么呀!

我一向是个听话的孩子,成绩好可没骄傲,会弹琴会唱歌,可也没看不起谁,连一点点的清高也谈不上。以前的老师,都说我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,要不,怎么老拿三好学生奖状呢?

惟一一次不听话,是三年级的时候。班主任指定我当学习委员,我悄悄找到老师说,我想当文艺委员,我觉得,那样更能发挥特长。班主任想了想,也是,我能唱会弹,当文艺委员也挺好,就点了头,严格说,这也不算不听话呀。

那位女老师的表情,一下让我想起《水浒传》里说的杀威棒。

为什么呢?我除了一头漂亮的小辫,再没有其他“小辫”给她抓。回想起来,这实在是桩奇案。

为了重新给那位女老师一个好印象,我努力表现出更好的一面,谨慎对待每件事。有一段时间,我们基本相安无事。

但是,该来的终究会来。虽然我尽力表现着,但心里总有一层阴影,倔强的情绪一点一点积着,难免有泄闸的时候。

那次“战争”,我烧火,她添柴。

事情源于20世纪80年代的一种时尚。

那时候,才改革嘛,才开放嘛,很多现在看似平常的东西,都打上了时尚标签。烫发就是其中之一。其实烫发也很正常,没谁不让烫发,即使是老师,也有烫发的绝对权利。如果说烫发是一种美的张扬,那么从人的本真意义上说,求美,无可非议。

问题在于,那位女老师的烫发工程是在课堂上体现出来的。

那天的数学课,她扎着满头卷筒就进来了。教室里,一时飘满了浓浓的烫发水味道,同桌忍不住,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。全班同学骚动起来,大家表面平静,心里却怪怪的。那种气氛,实在不适宜上课。

我一冲动,嘴里就嘀咕出来:“这样做可不对……”

教室里很静,那位女老师一下就听见了。她停下课,让我站起来,问:“刘媛媛,你说什么不对?”

我话刚脱口,马上就后悔了。唉,这么长时间,白谨慎啦。我低下头,她怎么问都不再开口。我可不想因此耗掉一节课。

那位女老师也是个执着的人吧,她径直走下讲台,问我旁边的同学:“刘春花,告诉我,刘媛媛刚才说什么?”

刘春花小声说:“刚才,她说,这样做可不对……”

那位女老师又问:“什么不对?是我教错了吗?”

刘春花摇摇头。

但那位女老师没有停止“审讯”的意思,一个一个问,很有点“不信青山唤不回”的味道。

我隐隐感到,这是一场只针对我的消耗战。

既然无可躲,就只有明说。我慢慢抬起头,看着那位女老师说:“老师,我觉得,戴卷筒上课是不对的。”

她惊愕地看着我,叫起来:“刘媛媛!学生的任务是上课,不是议论老师!好,这节课因为你耽误了,你到讲台上站着吧!”

一个孩子的自尊,就这样被剥去了薄薄的外壳,裸露在凉凉的风里。

我突然产生了一种短暂的崩溃,悄悄走到操场上,对着一排静静无语的杨树,把所有的委屈压缩到喉咙,哭出来。

后来,我的文艺委员和少先队大队长职务,也被莫名其妙撤掉了。

唉,实话,真的不能实说吗?

老师对于我,一直是一种权威,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神圣职业。实际上,除那位女老师之外,我接触过的每一位老师,都曾使我获益良多,从他们手里接过来的财富可以让我受用终生。我可以肯定地说,我幸运地拥有一个善良的本性,这种善良,一直延续到今天,而且还将延续下去。但善良,并不意味着不实话实说。

那位女老师,究竟是怎么了?

那段时间,即使在家里,我也很少说话。

爸爸亲自到学校询问缘由,之后,决定让我转学。

我所在的十五小是普通小学,而要转入的十三小则是重点小学,一般情况下,这一出一进,很难办。

但是,十三小的校长阿姨经过多方了解,知道我曾两次跳级,是各学期的三好学生,还有特别的文艺专长,就拍板让我又一次成为“特例”生。

在弄清我的转学原因后,校长阿姨专门跟我说了一句话:“媛媛,别怕,好好上学,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。”

那个瞬间,我又哭了。但此时的泪水,和在十五小操场上流出的泪,完全是两种味道。

这样的人生片断,不应该出现在更多的孩子身上。

我始终无法解释,为什么一句实话,竟会让一个孩子付出如此高昂的心灵代价。

-- 14、迷你也是一种效果 --

在十三小,我依然是成绩最优秀的一拨。

此时,我的一只脚,已经触到了花季边缘。

是啊,很快就到毕业考了,同学们开始有心事了,即使是小学,也一样有升学压力呀。

真正考完的那一天,我在长长呼出一口气后,心里突然漂浮出一层淡淡的惆怅。

我对自己充满了自信,在考场里,没有半点紧张,有的,只是如山间流水般顺畅的答题节奏。我知道,就算不是满分,我的成绩也足以让爸爸自豪。

但朝夕相处的同学,终究是要劳燕分飞了。

有考好的,就有考坏的,还有考得不好不坏的。我们就像原本紧紧缠在一根竹子上的青色竹肤,突然间,就被一把篾刀轻易割开,分离成细细的一小条一小条,也许会还在一起,也许,就真的从此难谋一面。

可不是吗,考得好的,会上重点中学;考得一般的,会上普通中学;而考得不好的,甚至还将继续留在小学……

大多数孩子,都在此刻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比较正式的友情别离。

再见了,我的老师!

再见了,我的小学同学!

当我走进全新疆最好的乌鲁木齐一中时,我的花季猝然来临。

花季,斑斓的花季,迸溅出更多心思和梦想的花季啊!

《十六岁的花季》,一部电视剧吧,曾以一种很性情又很思辨的色彩,在一个星期之内,把我的同龄人感染得一塌糊涂,当然,也包括我。剧中人物,一个个那样鲜活,白雪、袁野、陈非儿、韩小乐、欧阳严严,十足就是我身边的一群。我们一样风华正茂,我们一样多愁善感,我们一样渴望校园外那更精彩的世界,我们一样把梦想编了又编、织了又织。

剧中一首歌,曾唱得我们心跳加速,血热烫人。

吹着自在的口哨,

开着自编的玩笑,

一千次地重复潇洒,

把寂寞当做调料。

外面的世界很狭小,

我的理想比天高;

外面的世界很宽阔,

我什么都想知道。

在这多彩的季节里,

编首歌唱给自己,

寻个梦感受心情,

其实一切都是朦胧。

拥抱那朝阳,

让希望飘扬,

啊……

花季的感觉迟缓而又敏锐,花季的心情明媚而又朦胧,花季的情感简单而又复杂,我最青春的一页,是从那时写起的吧。

最关键的是,我的花季从音乐开始,又在音乐的梦想中慢慢谢幕。

花季的女孩,无形中,已经能够形成一种理性的自觉。

在所有家长眼里,考进一中,无论如何都是一份巨大的光荣。我很清楚,激烈的学习竞争,在一片聚集了全乌鲁木齐学生尖子的土壤里,不可避免地摆在了我面前。

仅凭天资和基础是不够的了,我必须真正认识“勤奋”和“刻苦”这四个字,它们对于我,不再只是抽象的词汇和概念,这其中,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具体内容。

我由此表现出来的那种劲头,连爸爸也感到吃惊。

但有一点,无论如何,练琴是必须的,唱歌也是必须的。

一切,都体现着我对音乐根深蒂固的虔诚和坚守。

课业日复一日地冲击着我的意志,却始终无法磨蚀掉哪怕一点点对于音乐的激情。那份深植于心的音乐梦想,只要遇到一缕合适的阳光,或者仅仅就是期待中的几滴雨水,也会像一把原本收起来的伞一样,呼一声撑到最大面积。

第一个学期开始不久,国庆节就到了。

学校决定办一台文艺节目,以渲染国庆气氛。这其中,头一个节目是大合唱,既然是大合唱,合唱指挥就成了一个重要角色。

我听说,组织演出的学校团委认为,这么大的合唱方阵,一个指挥显得不够。第一个人选很容易就确定,他是学生会文艺部部长,高二的许自立。许自立个子很高,眼睛清澈有神,卷来卷去的头发,天生就有艺术味。而另一个指挥,至少到目前为止,还没定。

我心里面那根弦,铮铮地颤动起来。

我跑到班主任面前先作一个确认:“老师,学校的大合唱指挥,还没定吧?”

班主任看着我,说:“是啊,试了好多人,都不是很理想。怎么,你要推荐谁吗?”

我盯着班主任的眼睛说:“不推荐谁,推荐我自己。”

班主任有点吃惊地问:“你?行吗?别小看那根指挥棒啊,很重呢!”

我心一横,说:“行!我指挥过合唱。”

班主任想了想说:“嗯,我知道你一直在练琴,就试试吧。”

其实,我所说的“指挥过合唱”,就是在大院里,在小黑板前教玩伴们唱歌的经历。那当然不是大合唱了,撑着说也就是小合唱。但我对自己的乐感有绝对自信,而且,越是人多,我越放松。

当我站在团委的老师们面前时,最初的反对是肯定的,而且比例相当大,一片声说,首先个儿太小了,怕镇不住。

班主任笑着说:“哎,还没了解,怎么就下结论呢?冤假错案就是这样出来的噢!”

大家都笑起来。

班主任拍拍我肩膀说:“媛媛,试给老师们看看。”

我定定神,觉得应该选一首节奏感强的,就挥起手臂,唱那首《中国,中国,鲜红的太阳永不落》。一曲歌罢,感觉好极了。

大家还在愣神的时候,门外转进来一位老师,张口就说:“嗯,这孩子,相当有潜力。她和许自立站在一起,男孩女孩,一高一矮,一大一小,挺好。有时候,迷你也会产生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。”

我想,他一定在门外听了至少半截。后来我才知道,他就是校团委齐书记。

齐书记笑着跟我握了握手,说:“刘媛媛,你先回去,我们再商议一下。不过,即使没选你,希望你也能理解,中学生了嘛……”

我凭直觉感到,这事,成了!

从那之后一段日子,我天天去磨音乐老师,以期望学到更多,真正进入指挥状态。节奏,力度,提示,引导,姿态,表情,每一样,都使我想了又想,练过又练。

国庆日,天气出奇的好,新疆天空特有的湛蓝,看得人心里特别舒服。

全校同学齐集操场,那个场面,再怎么说也不算小。

许自立首先出场,操场里嗡嗡一片,显然,男孩女孩们并未意识到演出已经开始,依然延续着他们只要聚在一起,就必然会出现的本真躁动。

按照安排,没隔多久,我也出场了。

当我走到许自立身边的瞬间,操场上的嗡嗡声,一下就没了。就像一树鸟儿,倏然遭人吆喝,扑啦啦一阵乱,很快消失不见。

我参加过的一中全校大会,还没哪次出现过这种异样而又自觉的安静。那一张张青春逼人的脸,居然为我们个性十足的配对方式浮出了温顺的表情。

歌声响起。我和许自立动作一致,该轻该重,该短该长,指挥棒在手里,舞得恰到好处。合唱方队也极其配合,那天的歌前所未有地嘹亮,超过了平时的任何一次排练。也许,一个看起来很迷你却又激情四射的小指挥,更能激发出大家强烈的歌唱欲望吧!

歌的尾音还未收完,台下已是掌声一片。掌声均匀,饱满,持久,充满青春的力量感。

转身的那一刻我方知道,舞台,在我生命中竟是如此重要。可是,它会伴我一生吗?会吗?会吗?

从此,我在学校里更惹眼了。

-- 15、在正午的阳光下 --

乌鲁木齐和北京有两小时时差,这里的正午,是北京下午两点。

夏天的正午,阳光正浓。

而我对自行车的正确感觉,却是被正午阳光晒出来的。

爸爸上下班,骑的是一辆永久28型自行车。我始终弄不明白,那车才两个轮,怎么就不倒呢?

爸爸说:“平衡。三两句话讲不清,你慢慢就懂。”

我不想以后才懂,我马上就要答案。对一个中学生而言,不知平衡为何物,太没面子了吧?

爸爸那辆车,成了我的觊觎之物。既是觊觎,就不能让爸爸知道。

爸爸什么时候才不动车呢?晚上?晚上不行,太黑,还有作业呢,弹琴呢,唱歌呢。再说了,一晚上没影,爸爸也得问呀。那么中午?对,中午!爸爸要午休,外面人也少,想干嘛干嘛。

想定了,就做。

那天爸爸鼾声刚起,我拿过钥匙跑到楼下,推起车子就走。天啊,这个大家伙,别说骑,就是推,也费了我老劲。

在不到五十米的路上,车自己倒了十次,我和它一起摔了八次,还有两次它想躺,硬被我扛住了。

邻居看见,忍不住问:“媛媛,你干嘛哪?小孩子推个大车,看得人提心吊胆的。”

我头一回撒了谎,说:“没事!我爸让我学车哪!”

邻居摇摇头:“哎,你爸也真放心……”

正午,阳光直射,透过树叶,在地上撒出细细碎碎的光斑。没风,光斑就不动。炽热的空气,弥漫在城市的每一处,一呼一吸,都有些堵堵的。那样的正午,别说动,就连坐着,身上也直往外透汗。

车倒一次,我心疼一次。唉,这车要有感觉,也该怨死我了吧。

跌跌撞撞间,我满身青印,衣裙紧贴在身上,像刚过水似的。那状态正如很经典的一句俗话:“小车不倒只管推。”

我要真认准了,还真就推顺了,再推,就有了一种很满足的快感。现在想想,人若总是能活得这么纯粹,也应该是种境界吧。有时候,仅仅是快乐,也会成为很强的原始动力。

我不是不想跟爸爸提,也提过,可爸爸一句话就把我打回原形:“你还小,骑不动,车弄坏了,爸爸就不用上班啦。”

于是只能维持原状。

每天正午,大院里都会有一个小女孩近乎疯狂地推着车跑,然后是踩在车踏上溜,再然后,终于可以骑了。所谓“骑”,就是把右脚穿过三角架,一拐一拐地踩,样子很怪。车那么大,龙头把上只露出一个小头顶,十足就是“无人驾驶”。

不管怎样,总是会骑车啦。

这个过程其实相当艰难,无师,无助,全靠自己,靠一股狠劲,一直练一直练,直到把一个理论的问号摊直到现实里。说起来,我挺佩服自己的。

爸爸从不知道这个过程,我不说,家里没人知道。突然有一天,我和爸爸一起出去的时候,一伸腿骑起来,爸爸的嘴,好久都还张着。他在后面鼓着掌,大声说:“哟,我们家媛媛,从没学过就会骑车啦?天才!天才!”

天才当然有,但我不是。

经历告诉我,没有过程,就一定不会有结果。练车如此,练琴练歌亦是如此。只有付出,回报才会来得当然而坦然。

-- 16、栀子花香 --

自从指挥了大合唱,在一中,我的名字就不再是个陌生的符号了,其情其景,很有点“天下谁人不识君”的意思。

在这样的前提下,我幸运地走到了张爱华老师身边。

张老师的名字,不知搅动过多少家长的心思,在新疆“音乐伯乐”的闪亮名头下,花开耀眼,芬芳四溢。从她门下走出去的学生,大多都登上了中央音乐学院之类的神圣殿堂。

但有才华,同时也意味着有个性。对明显欠缺音乐天分的孩子,你就是出再高的价,她也绝不妥协,不收。一旦她有所发现,认定哪棵好苗,则会不请自来,倾囊相授。

我这棵苗子,就是张老师从大合唱堆里拣出来的。

很长一段时间里,学校的琴房,差不多成了我的专用设备。在那里,张老师可以用钢琴专门为我伴奏,仔细帮我校音。我在琴房里唱的第一首歌和第二首歌,是《生我是这块土地》和《妈妈教我一支歌》。张老师说,以我的基础,唱这些歌能体现难度,有利于嗓子向专业化发展。

琴房门口有几株栀子树,花开时节,一树皆白,风一吹,明香远送暗香袭人。我常常倚窗呆望,喜欢得不得了。

歌声,竟就和花香搅在了一起。

张老师在我身边,栀子花在我身边,梦似的,却真实得像紧紧握在一起的左手和右手。

张老师要求极严,给我的感觉,有些东西几乎超越了一个中学生的认知空间。比如歌唱的境界。她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:“练歌时,多看看窗外吧,多看看树和天空,气韵才会越来越流畅。做人唱歌,有时是一回事,心胸开阔了,气才会提上来,歌才会慢慢唱到完美。”

我不全懂,但是全记住了。

有一段时间,张老师让我专心练发声,反反复复,一直是“咪咪嘛嘛啊啊”之类,单调极了,每天清晨,这样的功课都是固定的,愿也罢不愿也罢,总之,必须这么练。

练着练着,我的凡心和烦心就一起出来了。我开始偷懒,停一停练一练,练一练停一停,还偷偷唱几首流行曲子。

严重的后果很快给了我一个刻骨铭心的报复。

乌鲁木齐要办一台大型晚会,一中负责选送五个节目,很自然,张老师指定我的节目是一个独唱,唱《蓝天上的白云》。这首歌,张老师指导过我很多次,她的信任是显而易见的。

但是,那段时间是怎么练的,我心里非常清楚。

我没底。

可张老师哪里知道这些呢?

晚会如期进行,市里的领导们准时就坐。

我出场的时候,掌声尤其热烈,主持人说了,我是晚会上年龄最小的一个演员。

面对包括市委领导在内的全场观众,惯于人来疯的我,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感,耳朵里头一次听到了自己异常清晰的心跳,刹那间,脑子一片空白。

音乐响起。

而我的声音依然卡在喉咙。

我忘词了。

只是两秒,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。

我记得,我以“啦啦啦啦”一个单音唱完了全曲。

乐止,谢幕,转身,我用一种并不优雅的姿势快速跑下舞台。

哭。

而且是大哭。

今夜无人喝彩,有的,是一份长久不消的羞愧和伤痛。

泪眼朦胧中,张老师出现了。她伸手抹去我颊上的泪,像在琴房里练声似的说:“挺机灵嘛,媛媛,起码没有冷场啊。”

我张张嘴,却什么也没说出来。

张老师仍然很平静,说:“总体而言,音准把握得不错,该上的地方也提得上去。虽然没有歌词,但旋律也没走样。媛媛,你是太紧张了,加上缺少舞台经验,多几次机会就好了。”

那个晚上,我又一次想起了随风而动的菊朵儿,想起了琴房前面香香的栀子花。在我最感疼痛的时候,张老师送过来的,不是雨打芭蕉,不是秋霜扫海棠,而是软软的一阵小风,几缕芬芳。

是啊,花季的打击,一不留神,就可能是致命的呀!

梦想,也许由此更加清晰,也许由此如烟散尽。

花香,再次使我的自信之露重新聚在一起。

谢谢您,张老师。

-- 17、苹果依然青青 --

忘词事件之后,我再也不敢有丝毫懈怠,练声练琴练境界,更多,也更苦。

但是,我不可能完全居住在音乐的宝塔里。上学,放学,亲情,友情,乃至不断紧张之后每一次最简单的放松,都注定我在音乐之外,和所有孩子一样,必须面对一扇扇写满生活符号的窗口。

花季的色彩,从来都是缤纷着的,这是一个特别的季节,因此就肯定会发生一些特别的事。

关于男孩。

关于女孩。

读高二的时候,我的样子,曾被男同学们用一句话集体定性:“那是朵羞涩的蓓蕾。”

我的羞涩,是随着越来越多小纸条的到来而累积的。

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含蓄,绝对是一种美好之极的东西,个中妙味,足以让想象的翅膀自由飞翔。

女孩之羞,说起来也就是不好意思,而不好意思,又好像藏着太多似是而非的内容。不好意思,有着不好意思本身那种让人难忘的味道。

正如一个记者说过的:“如果没有什么不好意思,觉得也就真的没什么意思了。”

男孩子们的被吸引,大概就源于我绝无雕琢的羞涩。

因为羞涩,神态而至清雅,乃至如莲塘净荷。但男孩子们并不因此而退却,火力反而更加凶猛,如潮水般经久不息。

但我心中偶一出现的悸动,很快会被自己那种超越心理年龄的强大理性分解掉。这种理性,毫无疑问来自对音乐的极端梦想,也来自一个军人家庭的严谨家教。

花季那种“悄无声息地开启生命之门,渴望春风拂桌面,渴望在心灵的枝头听见啾啾鸟鸣,渴望抒发内心某一个瞬间无边的思念和莫名忧伤”的感觉,不觉间渐离渐远。

于是,我只像一朵深山蓓蕾,静静地自己开着,不紧不慢,不愠不火,不冷不热。

高考一天天逼近,压力也一天天展现出它近乎残酷的面容。复习,唱歌,唱歌,复习,我的生活,慢慢沦为仅有的二元。而班上的其他同学,更是只剩下可怜的一元:复习复习再复习。

老师急了。

没有良好的身体状态,高考,随时都会成为泡影!

终于,我们班有组织的长跑开始了。

整个长跑距离,自校门始至校门终,要经过三条街,十二个公交车站,不短了。

头三天,我全程跟了下来,双脚发软,全身酸痛。但性格中的“较劲”那根筋,使我紧紧咬住牙,没掉一回队。

但第四天,我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。

长跑,关键是呼吸。但我哪懂这个呀,不管是鼻吸嘴呼还是嘴吸鼻呼,甚至嘴鼻同吸同呼,我都觉得嗓子有点辣,有种轻微的灼热感。

我害怕了。这样跑,肯定对嗓子不利。嗓子要出问题,还怎么唱歌呢?

“班长,抬抬贵手,我不能再跑了!”我向班长请求道。

“那哪行!大家都跑,我哪能批你一个人啊?”班长是个长着一双剑眉的大男孩,有着很柔和的眼神。但此时,我一点没感觉。

“班长,你知道的,我一直在练声呀!”我进一步说明道。

“嗯,我知道。但你为什么不能跑?”班子似笑非笑。

“练声,嗓子就很重要吧?我跑长了,嗓子会发干,像冒火似的影响太大了。”我的解释似模似样。

班长看了看我,没吱声。

“班长,我,我还要考音乐学院的呀!”我那时的眼光,完全可以套上“楚楚可怜”四个字。

班长扭过头去,想了好一会儿,再转过脸时,已经是一种温暖的表情。

“好吧,刘媛媛,考虑到你的嗓子情况,我特批你在跑得难受的时候……不许慢慢走,可以坐公交车回去。”班长的声音在我耳朵里,突然有了某种好听的磁性。

“谢谢班长!”我实在是大喜过望,笑容也变得异常生动。

“不过,刘媛媛,你一定要成功啊,否则,我会对今天的决定感到后悔的。”班长挥挥手,又说,“希望你真的成为歌星,像邓丽君一样。”

他居然知道我喜欢邓丽君!这大男孩,真的很细心,也很有责任感,要不,怎么当班长呢。可自那次交谈后,我渐渐发现,他眼神里多出了另一层内容。

别问我为什么,男孩女孩,有时一看就懂。

比如吧,每天早晨第一节课前,我们班都要唱歌鼓劲,这是一个惯例。这种时候,领唱者当然非我莫属。可是后来,班上一些男孩开始给我起哄,也许,原因在于他们的小纸条始终没得到应有的回应吧。

“刘媛媛,臭——美!噢!噢!噢!”怪声一起,教室不免乱糟糟的。

“哎呀,吵死啦,别叫了你们!”女生们捂起耳朵,试图劝止一下,但她们尖细的声音,很快被淹没在一阵更大的声浪中。

“好了,安静!”班长富有磁性的声音一起,嘈杂的声浪就戛然而止。“冲刺阶段,谁都不许捣乱,否则,别人怎么看我们重点班?保持安静,继续唱歌!”

班长坐下来时,迅速瞟了我一眼,四目相对,他脸上红了一下,眼睛很快转开。可是我只一低头一抬头之间,又看见了他紧盯着我的明亮眸子。

再比如吧,某天课间,我正倚在一棵树下默念英语单词,就觉得肩膀一凉,什么东西搭在上面。回首望,一瓶矿泉水呀!班长微微一笑,点点头,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。

“谢谢了!”我冲他背影喊,他一边走,一边向后摆手。

我仰头喝过水,一抬眼,哎呀,他正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我呢。

可是,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,整个高中时期,包括在高考后的半年间,我和他之间,竟然什么也没发生!

我们心里,都有一种羞涩的,却是暖洋洋的感觉。

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。

一段如风往事,就这样像一页日历,轻轻轻轻翻了过去。

我想过很久,这样的结果,也许对他是不公平的。可能,我气质中有某种东西,如一道栅栏,使他预见到了概率非常高的一个无言结局,“也许没有也许”。但是,这种朦胧状态,又不完全让人失望,至少,避免了一份更大的伤害,是不是?对我对他,对我们当时还一无所知的前途,或者,竟是福音呢?

唉,那时候,苹果依然青青。

-- 18、冲刺中的冲刺 --

高三是人生第一仗,就像做围棋死活题,关键的一手摆对与否,决定了你后面几手乃至几十手的对错,答案也就会截然不同。是净死?是净活?是打劫死?是打劫活?或者干脆就是双活?

巨大的压力,使校园显得很静,教室也显得很静,但在这看似无异的平静下面,却是狼烟四起,万马奔腾。

黑板上,倒计时牌的数字每天都在变,每变一次,都像在我们这些奔马身上抽多一鞭。高考不结束,马群绝不停。

那情形,真如评书大家刘兰芳在收音机里说书似的:“你看那匹乌鸦踢雪,直起身子,长叫一声,哒哒哒哒哒哒哒,那个快,一溜烟没了影……”

有一点不一样,其他同学是一门心思向高考冲刺,而我,在冲刺之外,还有另一个冲刺。

普通高校?艺术院校?考艺术院校是我的首选,那里,有我做了十几年的一个梦啊!但为了万无一失,我也必须随时做好报考普通高校的准备。

在高考复习的间隙,爸爸把我带进新疆军区文工团,让我跟着文工团的杜向英老师做针对性训练。

我应该庆幸的是,在我的音乐之旅中,我遇到了太多的好老师,在每个老师身上,都有着他们出色的独门利器,一路行来,我的获益是显而易见的。杜向英老师就是其中之一。

每个星期天,我都在杜老师的悉心指导下,练发声,练音阶,练经典曲目。毕竟,对艺术院校的要求,老师总是知道得更多。

就在此关键时刻,我向来撑得满满的自信,很微妙地,突然就有了一丝不可思议的萎缩。究其因,在于我碰到的许多人,众口一词地提到过报考艺术院校的高难度。“三人成虎”,何况这还不是虚言呢。

我也曾就此问过杜老师。

“嗯,难度肯定有,甚至还不小,招生名额太少了。一个专业,往往才招十几个人,而考生能有好几百。”杜老师实话实说,“不过,你的基础相当好,潜力很大,练好了,希望也很大。”

杜老师是个严谨的音乐人,对这些话,我没有理由怀疑。只是,最后一句话,我一厢情愿地认为,是老师在鼓励我吧。

爸爸有一个在中国音乐学院任教的朋友,听了我的情况,也对爸爸说,像媛媛这样的考生,年龄偏小,又是应届生,考取的几率真的小。他说,很多考生都长期租住在北京,离校不远,还跟着学校的专业老师长年自费学习,一次一次考,一校一校考,而结局却不可知。那种付出,往往不可想象。

最后他说:“作为好朋友,听我一句,媛媛成绩那么好,考重点高校肯定行。艺术院校这条路,不确定因素太多,千万别耽误了啊!”

如此这般,我的自信心再强,也不免像一个削过的苹果,被现实的利刃划去了一层皮。

虽然该学的还在学着,该练的还在练着,但迷茫的雾气,已经悄悄爬上了我的眼睛。

教室里,倒计时牌上的天数,不知不觉变出了8和0两个冰凉的阿拉伯数字。

怎么办?

我明显感觉到,我为音乐梦想而冲刺的斗志,正在一点点偷偷衰退。

自信的缺失,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!

我的为难,同时也是家里的为难,为此,爸妈之间,也产生了两种不同意见。

我们的为难是基于当年的高考政策:考试分四个门类,文史、理工、艺术、农业,规定所有考生只能四选一,而不是四选二。

如果能四选二,用广东话说就是:“满天都亮啦。”一中的升学率每年都是全新疆第一,而重点班的录取率更是高达86%,以我的基础和悟性,考个重点高校,一点问题也没有。这样,即使考艺术院校有所闪失,也能失之东隅,收之桑榆。

在这个时候,妈妈成了我音乐旅程中最坚定的支持者。她的观点是,年龄小也是一种优势,先考艺术院校,不行,来年再考普通高校,凭我的资质,上线绝无可忧。

五月,各艺术院校的面试陆续开始,妈妈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蜂鸟,飞出去飞回来,飞回来又飞出去,四处确认各院校的面试地点和时间。看着妈妈跑来跑去,我的心,渐渐安定下来。

“母亲的目光是孩子心灵的安全岛。”管他谁说的,反正说得好。

冲刺,真的要开始啦。

一天,妈妈带回一个消息: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三,中央音乐学院西北片面试正式开始,地点在西安。

妈妈看着我兴奋的脸,说:“媛媛,我想好了,向老师请好假,我们星期一就动身。去西安。我就不信,我们家媛媛会不行!”

噢,去西安,太好啦!长这么大,我真还没出过新疆呢。而且,妈妈脸上的表情,再一次勾动了我“较劲”的欲望。

是啊,谁敢肯定,我就一定不行呀!

火车,载着我和妈妈,载着我沉甸甸的梦想,轰隆隆轰隆隆,向另一个对于我还是完全陌生的城市靠近着,靠近着。

-- 19、在旅途 --

从新疆到西安,是一个漫长的旅程。在进入甘肃中部之前,车窗外活动着的画页中,更多的是戈壁大野,空阔,苍凉,没有炊烟,甚至连看到一片象征生命的青绿,也成为一种奢侈。

即使这样,我的兴奋也没有消退过半分。

出了门才知道,这个世界,大得让人不敢想象。

有时候我会突发奇想,希望这列火车就这样一直开一直开,直到无法再向前走。那会是什么地方呢?大海!没错,就是大海!我多么想看看海呀,珊瑚,扇贝,海市蜃楼,一定美丽得让人吃惊。

我在书上看过海,而现实里,我只看过沙海。

望着一刻不停移动着的世界,我的心情出奇的好。

趴着车窗,看车外景物慢慢从小变大,又很快在车后变小,我感觉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轻松。至少,现在不用再面对一本本厚厚的书啦,也不用再因为精神高度紧张而躺在床上对着天顶发呆。

在一阵阵哐当当当的节奏中,歌声,开始从我唇上飘了起来,越哼越响,越唱越多,直至到达一种如琴房高歌般的状态。

有人在冥想,有人在打牌,而更多的人眼睛半闭,似醒非醒似睡非睡。

妈妈推推我,小声说:“媛媛,轻点声,这不是在家里,影响别人不好。”

我如梦初醒,转过脸来看着妈妈。

这时,对座一位老人说话了:“别,她唱得挺好,挺像录音效果的。坐车也闷,就让她唱吧,我们爱听。”

听到歌,又听到老人的话,前后左右的人都附和起来。

妈妈笑着摇摇头,不再说什么。

接下来,就真的是“一路歌声”了。车厢里,更多的人开始朝这边张望,仿佛此处已成为一个真正的舞台。

对座除了那位老人,还有一位非常健谈的车友,他跟妈妈一直聊着,那种气氛,十足两个老朋友。

我对他印象清晰,是由于听到了他这样跟妈妈说:“你女儿嗓子真的很不错,你一定要坚持住,我的预感告诉我,她一定能考上!真的,即使在北京考,你们都应该去!”

妈妈轻轻叹了口气。

我靠着妈妈,一边听他们说着话,慢慢就睡着了。歌唱多了,也累。

再睁眼时,车已进站,周围一片喧闹。

西安到了。

那位健谈的车友背起行李,刚要走,又停下脚看看我们,问:“对了,有亲戚接你们吗?”

妈妈瞟一眼车窗外匆匆来去的旅人,轻声道:“没有,在西安我们亲戚朋友都没有。没事,你先走吧,我们慢慢挪出去。”

车友“哦”了一声,低头想想,说:“要不这样,我家附近有个旅馆,挺便宜的,还特别干净,你们先将就将就,行吗?”

妈妈忙说:“那就太麻烦你了……”

车友帮妈妈拿起旅行包,边走边说:“你就别客气了,同行一路,也是修来的缘嘛。再说,我看这小姑娘特有灵气,考取是迟早的事,可别委屈了她。出门在外,都不容易。”

没费什么周折,我们就安顿下来。

还真是,这旅馆不大,却真的很干净,老板也随和。坐在床边,鼻子里就能闻到被子面上洗涤剂淡淡的香味。这里,离考点还不远,只隔着一个街区。

头一次出门就碰上好人,心里不免暖暖的,那份暖意,整整持续了一宿。

不管怎样,第一步总是走出来了,而且,还不错。

-- 20、玫瑰余香 --

很多事情无法预料,尤其是在你满怀希望的时候,手伸出去,一抓抓个空,心里的沮丧往往无法言说。

我们赶到考点的时候,门旁边却贴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通知,内容大致是说:西安考点的面试时间因故延迟一个月,如不愿等,考生可直接进京,前往北京主考点面试。

我脑子里当一响,一下傻了。

回过神,我的孩子气冒了出来,怨气十足地冲妈妈说:“妈,你也真是,不问个清楚就老远赶过来,怎么办呀?怨你,都怨你。”

妈妈却没有乱的样子。其实,她就是心里乱了,又怎么会在我面前表露出来呢?妈妈总是妈妈,再怎么样,也是孩子心里一根精神支柱呀。

她轻轻抚着我的头发,像在安抚怀里一只不停闹腾的小猫。

然而,我的眼泪还是哗哗冒了出来。

我的歌,我的音乐,我的梦想……求你们,别再折磨我了,离我近一点,再近一点,不行吗?

等我流了好一阵泪,妈妈才搂着我肩膀,悄悄跟我说:“媛媛,别急,妈妈也不是圣人呀,我想过了,先回去复习,文化课不能落,下个月,我们一定再来,好不好?”

下个月?要等三十天呀,太长了点吧。我扯扯妈妈袖子说:“妈,要不,我们直接去北京吧?”

妈妈拍拍我的脸说:“傻丫头,北京远着呢,没有十天半个月的,哪回得来?还有,车票也不便宜,要吃要住,我身上这点钱……”

是呀,妈妈说的,真是一大堆问题。

唉!

回到房间,我没再说一句话,衣服也没脱就躺到床上。

半夜,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,雨珠子落在街旁树上,滴滴答答的,更添一层愁绪。

他乡异地,碎雨敲窗,一房竟是冷清。

“这次第,怎一个愁字了得?”李清照这句词,也是细雨时节一声叹吧。

我头捂着被子,真正是“无语凝噎”。那个晚上,梦里,到处都飘着委屈的泪水。

第二天,妈妈一大早就把我叫醒了。她默默地看了我好一会儿,才轻轻说:“媛媛,收拾收拾东西,我们回去吧。”

漱口,洗脸,收拾东西,一切都是默默。

正在此时,门铃响了起来。

“谁呀,这么早?”妈妈一脸疑惑,望望门,又望望我,“西安没熟人呀!”

“妈,开门再说吧。”我也有点好奇,“我去。”

门一开我就呆住了。

一张似熟非熟的脸出现在门外,他虽然手里拿着伞,身上却湿了一大片。

“是你!”妈妈惊讶地扬起眉毛。

没错,门外站着的,就是把我们安顿到这家旅馆来住的那位同行车友。

“快,快进来,坐,哎呀,下雨天,谢谢你还来看我们!”妈妈赶忙把访客迎进屋里。

“好在还赶得及,我想,你们今天肯定会回去,所以特地过来看看。”车友把伞靠在门边,笑着坐下来。

“正收拾东西呢,是了,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要走?”妈妈问。

“昨天我经过那个考点,看见通知,就知道你们呆不住。哎,这小姑娘,还挺曲折的呢!”车友看看我,又笑起来。

“真是太谢谢了,让你费心。”妈妈说着,一脸怜爱地把手搭在我脖子上。

“我今天过来,就是想给你们说,一定别放弃!我看好这小姑娘,她绝对是块好料,就看怎么雕琢啦。”车友像多年朋友似的,话语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坦诚,“我说,你们还是上北京去吧,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,这一去,不定就考出个大腕来呢!”

“唉,你不知道……”妈妈欲言又止。

那位车友看看我,站了起来。

“大姐,别说了,我知道你们的难处。”他拿起雨伞,从口袋里掏出什么递给妈妈,“这是两张今天去北京的火车票……哎!千万别跟我客气!说实话,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!”

“这……”妈妈手里拿着那两张车票,一时不知说什么好。

我看见,那还是两张卧铺票!

“好了,大姐,谁还没个犯难的时候呢!听我的,你们俩赶紧走,再耽搁,那可就真来不及啦!”车友的语气非常诚恳,也非常坚决。

“那,那你留个姓名地址什么的,我回来好找你呀!”可能妈妈也觉得,只有上北京,才是目前最好的办法,就不再推辞,忙着找纸笔让那位雪中送炭的车友写地址。

“大姐,这样吧,咱们先上车站,有什么到时再说,你看好不好?”那位车友说着,已经帮我们拎起箱子,走到门口站着。

“这样啊……也好。”妈妈看情形,也就不再坚持。反正,人家一直陪着我们,总不会一下消失吧!

一切顺理成章,我和妈妈很快登上了西安到北京的列车。当我们手忙脚乱地放好行李,妈妈突然一拍额头,站起身子朝我叫道:“媛媛,快,快去问叔叔地址!

我飞也似地跑下车,雨天雨地,千伞万伞,可那位车友叔叔的温暖身影,却怎么也看不见。

“哎呀,真是的,真是的……”妈妈急出了一头的汗,“这么个大好人,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呢!怪我,都怪我!”

我傻傻地看着那两张车票,全身激动得微微发抖。

“媛媛,你命真好!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……”这时候,妈妈除了喃喃,还是喃喃。

是啊,这事,就像发生在书里似的。

真的能去北京了吗?我用右手紧紧攥住左手腕子,直到觉得生疼生疼。

这,这也太电影了吧?

当我的指尖再次碰到凉凉的车窗,才真正确认了这样一种真实。

这个世界很挤很闹,也缺一点这个缺一点那个,我们无法改变更多的什么。但是,无论怎样,我们心里总还有善良,有同情心,有爱,如果每个人都能把爱撒出来一点点,这世界,总会更柔和一点,更完美一点吧。

是啊,我身上承接着的爱,已经不薄了。亲情的爱,友情的爱,甚至是一位萍水相逢者所给予的不存在任何功利的爱,都在我心里种下了陪伴一生的感动和感激。关心与帮助,哪怕只是少少的一点,也会使一个被助者对生活产生出更多的美好憧憬。

这种爱亦如击鼓传花,受之以爱,施之以爱,无所问,无所求,只是一份快乐和坦然。

是的,我不会让这样一种充满温情的传递链在我手上断开。传下去,温暖更多的人,是我生命中一个永远不变的选择。

两张车票,一夜间让我长大很多。

多年以后,我曾利用无数的关系、方式和渠道,非常细致地寻找过当年那位实在得让我常常心生不安的好人,但一切都是徒劳,毕竟,线索真的太少太少了。

送人玫瑰,手有余香,真正是“快乐着你的快乐,幸福着你的幸福”。

好人,一生平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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